安徽商报
2023年07月15日
美丽安徽
第7版:

世间只是一个倒影,心灵才是正向的赵焰

王维成名较早,在盛唐时期声望领先李白、杜甫半个身位,之后又在中国诗歌史上与李白、杜甫鼎足而立。王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法理深湛,禅、诗、书、画、琴并举。在绘画上,王维被董其昌誉为中国山水画“南宗”之祖,开辟了绘画史上独一无二的“文人画”乐园。在音乐上,王维不仅能亲自操琴(琵琶),演奏出鬼斧神工的乐曲,还能作曲,有琵琶独奏曲《郁轮袍》传世。无论诗歌上,还是绘画上,王维所具有的空灵意象和禅意风格,独树一帜。

与李杜相比,王维诗更有一层薄雾般的“境界”。我们却能从王维一直以来平静而妥帖的生活姿态,具有山林气息的审美追求中,感受到这种智慧,感受到精神给他带来的启悟和尊严,感觉到他的诗句像春天的植物一样生长,并且一直试图与永恒产生某种连接、关联和融入。

王维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一个先天带有月光属性的人,带有某种温暖或者清寒,可以直接感受和抵达生命的本质意义。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仿佛就是验证某种预言,完成某种使命,传导一些心动,启迪某种感受的。与诸多诗人只是将艺术作为功名之辅的态度不一样,王维更关注内心和终极,故而以全部身心拥抱艺术,沉浸于艺术的魅力之中,并且努力地将艺术和修行结合起来,以自己的全部生命拥抱它,和它融为一体。不要小看了这种行为,无论是音乐、绘画,还是诗歌,凡是能让灵魂浮动起来的,都是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在现实处于乏味、低级甚至严酷的状态下,热爱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思考和探索,也是一场极其震撼的冒险和救赎。

纵观王维的一生,尽管这个人一直声名在外,有很多朋友,去过许多地方,可他一直是内向的、孤独的、忧郁的,他的精神特质是如此自省而自知,几乎没有将生命的意义置放于外部世界,而是以游离其间的习惯和天性,始终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从表面上看,这个人安静儒雅,彬彬有礼,温柔怜悯;觉知而节制,明白自己的遵循、所应该做的,必须保持深情和刻意的。王维应是中国传统作家中,最具有宗教意识、情感和情怀,又对宗教有着切身感悟,理解至深,且亲身实践的一个。一种深度思维不自觉地深入到了他的骨子里,影响他的三观,培植着他的人格,左右着他的行动,以至于他在日常生活和交往中,只喜欢跟同道同好在一起,很少跟那些看起来德高望重、身份显赫的人为伍,更谈不上攫取他们身上的光辉和荣耀。如此做法,使得王维屡遭挫折和冷遇,有时候不由自主地陷入某种孤独和忧伤之中。这很正常,人世是江湖,而不是道场,王维天生的卓越才华,相关的敏锐和敏感,以及后来修炼出的由内到外的智慧通透,使得他可以在很多时候一眼看清诸多真相;而他的柔和从容,又与周围的钩心斗角、蝇营狗苟格格不入。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方式敷衍,不能表达,又难以表达,这让他似乎跟周围很难相融,更谈不上袒露心扉,只能在大多数时间里保持沉默,以自甘寂寥和逃避的方式来躲避他人,给人以悻然而落寞的印象。与此同时,王维诗歌中忽隐忽现的那种觉醒和启示,会让人们情不自禁地对己发问,疑问自己是谁,在生命中处于什么境地,促使自己对于心灵有冷酷而无形的撕扯——这样的结局,会让人心生恐惧,心生忌惮,直至让有些人惶惶不可终日。也因此,虽然王维在很多时候刻意表现出善意,小心谨慎地对待周围的关系,或者轻松自然呈现幽默而亲近的微笑,可是他的才华、睿智和敏锐,仍旧给他制造了一种强大的、由内到外难以接近的气场,若月明星稀的清虚和明澈,若雪后天霁的清旷和凛冽。

王维给人的感觉,还在于良好的教育和修养。他从不自以为是,激昂慷慨,强硬地说服或劝告别人;不喜欢在公众场合下讲话,更喜欢屏声静气地倾听,或者轻声细语地阐述。他说话应是轻微、低沉而缓慢的,大多言简意赅,以至于人们在短时间内觉察不到他的声音是那么优美和高贵。有时候,他实在拗不过,会借着酒劲,轻声而笨拙地朗读一两首自己的诗,或者将自己的绘画近作展示给人们看。人们在倾听和观看中可以发现,虽然他似乎一直缺乏激情和大胆,显得过于冷静和谦逊。不过,在他的诗歌和绘画中,一直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还有一种别于他人的节奏和韵律,一如那些艺术作品隐藏的灵魂。正因为如此,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注意力的中心,成了人们目光的聚焦点。可是他似乎很害怕这样的注目,有时候甚至会略带羞涩地抽身而退,像一个未嫁的少女,或者像一头害羞的小鹿一样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之中。

虽然他一直渴望爱情、亲情和友谊,可是能给予他的,或者说他能够得到的,并不太多。他宁愿自己跟自己在一起,遁逃入诗歌、绘画和音乐中,每天用那简单又怯懦的艺术方式,将日子平静而温柔地打发过去。尽管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日子是如此柔软、细腻、宁静和敏感,可是对他自己来说,时间就像一个房子,或者如坚硬的贝壳一般,他宁愿安全地待在里面,一意孤行,离群索居,自我封闭,保持距离,旁若无人,将一副高傲、冷峻的面具留在外面。

这个人神秘而游离:一生信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为仕,却没有学会专权弄权;一生写诗,却很少描述现实;一生重情,却表现为决绝;一生优雅,却表现出忧伤缠绵;一生都在避世,却屡隐而屡出;一生智慧,却毫无心机;一生恪守规范,却有着睥睨道德的嫌疑;一生温顺,却在道路的选择上表现出叛逆;一生平和冷静,却难免优柔寡断,不温不火,难察性情……他的诗画如此独特,仿佛空谷幽兰,雪泥鸿爪,像世界的烙印,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诗画中有喜乐,却没有狂喜;有温暖,却没有炽热;有忧伤,却没有愤怒……他不仅在艺术上独树一帜,思想上别具一格,还在行为上、追求上特立独行,远离世俗,如此方式,似跟数千年的文化传统间隔有很大距离。我们一直看不清楚这个人,只是感觉到这个人就像一个影子般孤独神秘,也像一个影子般飘过。

喜欢王维的人不少,可只有极少人才能深深理解王维。极少人拥有跟王维一样的内向性特质,拥有与生俱来的善意、敏感和柔软。能够感觉到世界具有不确定性的人,是异常敏锐而聪明的。他们就像一朵朵花。谁又能比一朵花更能理解另外一朵花呢?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的初衷,深入到自己的内心,是理解和明白别人的最好路径。

对我来说,每一次阅读王维的诗文,都会怦然心动,都有一种涟漪荡漾的感觉,觉得似曾相识,觉得他就像迷雾中的导师,对我有冥冥的触摸、关怀和指引,让人不由自主觉察到生命深处那个难以企及的东西。好的艺术,应当让人感觉到心灵的细腻与敏锐,感觉到雅致的、简洁的、玄妙的神性,就像面对一朵曼陀罗花,你越是深入观察和了解,越是能发现它的博大和神秘,感觉它的至深处银河一般璀璨博大。王维的诗画就是如此,虽然它清冷而轻盈,洁净如空山薄雪,纯粹得像清晨池塘荷叶上的露珠,可是在此中,又密布着诡秘、幽玄的暗道,直通灵魂深处。就像佛像前的油灯,以黄豆粒般大小的光明蕴含无限虔诚。从哲学上说,世界诸多相悖的属性,在更高的层次上却是和谐的。这一点,在王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维的故事,几乎就是一个心灵的故事——人在自我行进的过程中,心灵觉醒,意识到肉身的短暂,意识到无形的力量,意识到外部的虚假,也意识到某种潜在的指引,从而引发内省,主动地深入自己,汲取广远的智慧,触及美玉般的良知,甚至以此为铜镜,反射世界的波光潋滟……直至魂魄摇曳生辉,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如此妙境,得于因缘,得于有清净心。也许对于王维来说,世间只是一个倒影,心灵才是正向的。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简单、沉静、清晰、悲悯、理性、洁净、温柔地凝望着自己的心灵,欣赏和感悟其中所显,由此得到真谛,别无其他。

也因此,对王维的理解和表达,宛若倾听一场宁静的室内弦乐音乐会。我所该做的,就是保持宁静平和,持有虔诚之心,尽力地内敛自己,调动全部的心灵力量来感知,直至从中汲取无形的力量来达到拯救和圆满。也像他一样,努力使得周边的一切变得安静、柔软、善意、松弛、和谐;不断地启迪自己,真诚地探究心灵的变化和起伏,感受自己青烟般溢出的情感,以一种艺术的方式表达,或者与山川河流、清风明月、云起云落联系起来。如此方式,牵涉到生活态度、艺术背后的力量,牵涉到艺术的本质,还牵涉到人与艺术、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关系。好的艺术与世界的关系在于:它根本不是按图索骥,不是以蹩脚强制,而是以阳光雨露清风明月的方式,自然而然地进入我们的生活。

王维之所以让人感到陌生,是因为人们在习以为常的方式和感知中,将注意力集中在作品和成就上,没有全然地了解一个人,了解这个人有别于他人的纯粹性。对古往今来的很多人来说,人们都是谈论王维,认识王维,熟悉他的诗文、绘画和音乐,而不是感受王维,深入王维,甚至与之融为一体。没有其他原因,是因为人们远远没有达到他那样的高度、深度、宽广度;在心灵中,还不具备,或者说还不会调动洁净和静谧的力量,因而缺乏对等的同理心、同情心,错失诸多机缘和通道,错误而局限地放过了他,甚至武断、狭隘地意会和领略他。如此结果是,在这个人消失的同时,与之有关的某种见地、感知和表现方式,也同样逝去了。人们不仅仅是缺失了一个人,同时也是缺失了一条道路,一条开满鲜花、洒满阳光雨露的道路。这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就像一直幽禁我们的屋子,突然间失去了一扇窗户,一扇可以观察到美丽风景的窗户。一扇窗户被堵上是悲惨的,它不仅失去了窗外风景,失去了蓝天和白云,失去了微风和阳光,还失去了对灵魂的启迪方式。只是人们不为所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在按照自己一厢情愿的方式,按部就班地盲人摸象,蹩脚地将一个天鹅阐述成鸭子;将一个本可以心通的人,一厢情愿地塑造成高高在上的雕像,随后顶礼膜拜,有意无意地制造人与人之间的鸿沟……难以觉醒的人们不明白,这一种方式和道路的失去,会让世界遗憾,也让我们更难堪。我们失去的不只是一个美丽世界,还在失去自己明亮的眼睛。

也许,作为现代社会的读者,只有在提升了诸多认知和境界,又排除了诸多杂念和干扰后,才能清晰地明白鲜明高蹈的古代精神,才会清晰地看清飘曳在眼前的影子:这个人性格也许不强烈,个性却极为鲜明;才华也许不是横空出世,却是广袤旷远、幽深沉静。虽然他是一个古人,可是他要比当世的任何一个诗人都具有智慧,可以一直透过色相看到空寂。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才子、一个官员、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一个诗人,还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清醒的自知者、一个觉悟者、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无染的纯粹者、一个坚定的叛逆者、一个善意对待外部世界的人、一个带有人文观念的人……他的心智如此澄明,目光所及,已不是眼前的世界;他的目光穿越远古,努力追寻源泉和归宿,又对人间抱有深情回眸……这个少有烟火气,却才华横溢、不骄不奢、宁静致远之人,在我们数千年的文明史上,是那样的稀少。以至于当我们正心诚意看待他时,我们会发现这一个人,以及他具备的思想,包括他的一切,是如此的珍贵,珍贵如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和氏璧一样,不似黄金那样炙手可热,不似钻石那样璀璨夺目,也不似白银那样俗不可耐。

黑塞在《悉达多》一书中写:“大部分人在这世界上,如落叶一般,在空中翻滚、飘摇,最后踉跄着尘归尘,土归土,只有极少数人,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没有风能撼动他。他的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

王维,应是如此吧。

(此文为《王维:空山不见人》一书的楔子,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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