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商报
2023年11月06日
美丽安徽
第5版:

■高眉低看

在山南的四个月

杨菁菁 文/图

来山南,今天是整整第四个月。快立冬了,亦是归期。

安顿了我四个月的小屋犹如住了半辈子那样熟稔,习惯了抬头就见蓝天、见云。常常长时间眺望远处的山,阴影明灭,山有千般层次。在这里我时常发呆,脑袋轻轻地缺氧。习惯了心脏跳得比平时快一些,肉体与精神,在这里需要同样强大。

山南四个月。看见、行走、体会以及理解。

高原是有力量的,它夺走人的一部分,却又给予更多。高原是开放的,许多人来到这里,有的留下,有的离去。但所有人都会或多或少被高原改变,那种亘古的诉说与深沉的力量,会在每个不眠夜里,不知不觉渗入人的血脉之中。

来与去,我已是不同的自己。

抵达

这些年,在西藏、在青海、在云南,我曾多次抵达第一阶梯。感谢青藏高原,庇佑了我们北纬31度的湿润与生机。高原有种令人目眩的魔力。风景馈赠了双目,要以肉身的沉重为代价。但人们还是要来高原,前赴后继,高原不止有风景,还有某种需要守护的东西。我曾在许多地方旅行,但这次是来工作。工作从来是另一种感受,它会穿透浮光掠影的表层,直抵深处。

抵达拉萨是下午五点,阳光宛如正午。车窗四开,高原干爽的风扑面而来。飘棉扯絮般的云朵悬在湛蓝的天上,仿佛触手可及。去山南,一路沿着雅江前行,这一带有密密的水网,在地图上交织纵横。高原上的植物难以辨识,却总是细叶如针,在每个有雨的日子里努力吸饱水分,抽枝散叶。树是人种下的,接我们的人说,每到植树节时,都要来扎扎实实种一整天的树。不是所有的树都能活,活下来的那些就站在了六千五百万年的高原上,成为新的风景。

这是山南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晚上九点,天空是深深的黛蓝色,云朵如丝般绕在远处的山上。山低云矮,可摘星月。我开着门、开着窗,风阵阵吹进来,令人神思恍惚。现代文明破解了时间与空间的魔法,短短数小时,一个人可以轻易抵达如此遥远的异乡……昔年,文成公主自长安出发,山杳水迢,经青海,抵逻些;公主们为王朝戍边,换来边境的和平与繁荣,让无数唐朝远征军们免于埋骨他乡的命运……

日常

从山南报社到援藏家园,直线距离三点五公里,骑电动车十五分钟。我们生活的半径方圆五公里内,最好的风景在报社位于楼梯间的那扇窗外,有山有云。七八月雨季,日日山有岚兮。我时常端着茶杯立在窗口痴看,此处的山,不是吾乡的山,但烟云笼罩,亦有几分相似。

日常里骑电动车。晴天里,须得把自己从头到脚密密实实掩住,尽管如此,脸和胳膊还是日复一日地黑下去。从单位回家,会路过几家商店,一个报刊亭,两个红绿灯、一排绵绵的秃山。这个搭配有些令人惊异,但在这里似乎又很自然。我有天停下来拍照,才留意到山上还有房子。

家园每天晚上七点开晚餐,在这里我慢慢认齐了人。总有人扒饭匆匆,问,就是晚上还要工作。我自恃硬朗,有几日偏偏觉得不妥,一量血压飙高。我有些惊慌,去问医生,医生说没事,观察几日就好了。

家人朋友问我在这边好不好,我答好,在这里多蒙照顾与善意。先达者在命途里写就行迹,留下来照拂后者。只有身在此间,亲历了才懂。

勒布沟

我很少见到错那县勒布沟这么奇特的地方。从4300米的波拉山口急下1500米,车辆旋转数十上百道发夹弯,不过一个小时,风光自山顶嶙峋的峭岩积雪变为峡谷茂密的山林流水,猕猴出没其间。错那是安徽援建的山南三县之一,海拔4300米,七月的晚上也要穿着羽绒服。但勒布沟里植被森然、温暖宜人。这里聚集着四个门巴民族乡,每当晚上,人们会穿着美丽的门巴服饰围绕篝火,跳起锅庄舞。群山环绕,沟里的日光比其他地方稀少,当黄昏来临时,金色的阳光在山的上半段闪闪发亮。

我到这里看莓茶种植。原产铜陵的莓茶被引进到了勒布沟,我不曾喝过这样的茶,入口极苦,但回甘久久不散。见门巴族的姑娘们采茶,手指灵巧飞舞。我赶上了收获的季节。

勒布沟底有一条河,这条峡谷中的河流因席卷了太多泥沙汹涌而下,轰鸣的水声甚至惊扰了我的梦境。水面呈黄褐色,乱石夹杂其间,不难想象水底嶙峋的样子。沿着河边逆流而上,岸边写着标语:仓央嘉措故里。再看路边的介绍牌——“错那县勒布沟,举世闻名的门巴族诗人仓央嘉措的故乡。”我的心不由一动。

养蜂

在山南,意外实现了田园生活。每天晚饭后,天光依旧大亮。我就去散步。走不了多远,是一块青稞田。青稞与麦子类似,但没有芒。那个时段,日光刚好从对面的山坳斜斜折在田野里,让每棵植物都发着金光。田埂上盛放着大片蒲公英,黄花白绒,有时吹都吹不散。还有向日葵,碗口大的盘,并不向着落日,花盘里似乎有细密的籽儿。我日日经过,眼看花一朵一朵地开了。先是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

夏秋之交,还在雨季里,草依旧在抓紧疯长,阳光在远山投出浅淡不一的绿影子,牛在山下吃草。山间飘出晚饭的炊烟,这里不通燃气,柴火在平房依旧盛行,每个屋子前都堆着大垛的柴火,大约是为了冬天预备。炊烟远,淡淡的,似乎还夹杂着煨桑的香气。

在措美县,我去看了养蜂基地。蜜蜂上了高原也会高反,但经历了高反的蜜蜂不会生蜂螨病,所采蜜质清冽,甜香可人。戴了防蜂的帽子去看人采蜜,将蜂巢自蜂箱一格格抽出来,刮蜜、大桶熬蜜。时而有蜜蜂落到衣襟之上,不去赶它,一会儿就自飞走了。掰下块蜂巢尝一口,回甘无穷。同样是甜,海拔之上的甜似乎来得更纯粹。

喘,是个不太好精确描述的状态。

呼吸有些困难、脑子有点昏沉、气管感到受压迫、心脏扑通扑通跳,都叫“喘”。

走快了喘、吃多了喘,我像个废物一样挨过了最初两周。后来觉得不喘了,我愉快地开始了城市漫步。有天,走了一个小时后,忽然感觉眼前一黑,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喘。我当场坐下,买了一瓶可乐,边喝,边看晚上八点半也不会黑的天空。云好美,落日熔金,微微燃烧在远处的山尖上,有点晕眩。

傍晚,我顺着雅砻河顺行或逆行,渣土车从我身边轰鸣而过,赠我一头一脸的土。我迎风流泪,又开始喘。我路过学校,路过桥梁,路过小卖部,路过高高的柴草垛,路过三五条狗。起风了,每天下午都会起大风。我边喘,边捂住口鼻快速逃走。

回到家园的第一件事,是把氧气管插进鼻子。看着血氧蹭蹭往上涨。习惯了血氧在90左右徘徊,低于85,我就要开始喘。

要节约氧气,这来之不易的氧气,这高原雨季抓紧生长的植物赠予的氧气,在心肺之间流转的氧气。七月到九月,有些树一天天地死去了。一大排冬青在开花,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香味,已开到尾声。雨季结束了,雨消失后的天空整日都很高渺。云不再是一丝一缕的,而是大块大块汹涌而来。

我从未如此关注过自己的呼吸。当一个人开始关心自己的呼吸,她也会关心与呼吸有关的一切,从而上升到命运的高度。

二高

坐在食堂吃饭。菜,是鸡腿,麻婆豆腐、炒大白菜。米饭,还有汤。

正吃着,下课铃响。一千个穿着校服的孩子冲了进来,大如球场的食堂顿时满满当当,几近沸腾。

这是山南二高,为着建爱心图书室的事,我在这厮混了好些时日。我在上课时分悄悄溜到教室后面,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我坐在操场上看孩子们打球、跑步、踢球,羡慕这些孩子,如羚羊般轻捷。

大学毕业之后,从不曾如此长时间呆在某个校园里。我去找老师们聊天,他们通常很忙,就放我在校园里闲逛。我去给孩子们拍照,女生们总是很羞涩,她们给我指洗手间的位置,耐心回答我的各种问题。

我在这里度过了中秋夜。晚上十点,伴随着操场上的篝火,全校孩子一起跳起不曾排练过的盛大的舞。远山的影子早已沉没在夜色中,一轮明月皎皎相照。我被那韵律深深震动,那蓬勃的生命气息,即使在我的想象中也不曾出现过。

世界之巅

普玛江塘。

一个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名字,世界最高海拔行政乡。位于山南、浪卡子。边境线,海拔5300米。

去看巡边路线。路是远的,悬崖边的一条微线,盘盘旋旋就到了垭口。习惯了发夹弯,用安全带将自己牢牢系在座位上,身体时刻要飞出去,一颗心还在胸腔里。高原植物盘踞在地上,有种叫高原荨麻,有毒,不慎被它刺伤过,起了水泡,疼痛了一整晚。视线所及,偶尔还有野驴、旱獭和土拨鼠出没,有一种羊,他们唤作“白屁股”,轻盈迅捷。

过了边境卡口,路在一片草甸上消失了。冰川溶解的河流挟着碎石,在草甸上刻出深深的沟壑。在远处,细密的河流交织,呈细密水网,倒映出蓝天,在低矮的草甸中反射出繁星般的光芒。这种奇异的景象是河源,长江与黄河源同是这样一片繁星,起于高原,要走过几千公里,跌宕而下,找到自己的出海口。

一直颠簸。顺着前车的车辙走,一侧是悬崖,一侧是深壑。山壁被风吹得嶙嶙峋峋,呈四十五度角倾斜。远处偶尔有些石块垒就的房子,无人居住。到这里才是真正的高原,那种自然的凛冽无情无义却又令人心折。到了这里,人多少有些将死生置之度外的气概。偶尔会路过一个基站,几块太阳能板簇拥着一个电线杆。那时手机会出现短暂的信号,但只要转过一个山口,信号就消失了。

下午,我们抵达了巡边路线。

空气稀薄,3500米是高原,5500米还是高原,高原庞大广博,往高处再高处去,没有尽头。我的呼吸很大声,心跳很剧烈,远方的雪山与白云融为一体,不辨人间天上,大约在此处,人间和天上本无什么分别。天是那种浩浩荡荡的蓝,我的肉身还在,但它沉重如铁;我的精神也还在,拿出相机,拍巡边人,拍空镜头,最后拍了一段茫茫无垠的天空。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将心率压到130以下,再站起来,继续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如此恰如其分。高,真高啊,还有那么多人在这里工作,我太喜欢意志这种东西了,那种不为所动、坚定如磐的东西。

回边境派出所吃饭,但我已吃不下。坐在屋顶下,我看着沙盘地图,看着长长的巡边路线,它会在五千米、六千米之上。我们路过的卡口,那里没有电。那些年轻人就一直守在那儿。

普玛江塘派出所的门口树着一块石碑,写着四个字,世界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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