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阿探
◎ 包倬/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包倬无疑是富于生态意识的小说家,他长于以自然生态寂静之声的营建,去消解去对冲来自现代城市文明的种种喧嚣。中篇小说《沉默》(《山花》2023年第7期;《小说选刊》2023年第10期;《小说月报》大字版2023年第10期)是洞穿百年家族历史的一种觉悟至境孤独的构建,亦是至慧者对现代文明演进失衡性的一种无声对抗。包倬虚构了一种“世界之外世界”的流变动影,而这种颇具时间弹性纵深展开中,擎起的恰恰是对现实世界时代性某种准性的浓缩及寓言,或许这正是社会演进的某种同一性所在。
阿隆索何以突然“沉默”?他的貌似意外的失语意味着什么?十二岁对于少年阿隆索来说,是开悟或通天眼的年纪。或许他是在书写家谱的过程中洞察了历史发展的残酷真相,所以他厌倦了自以为是的父亲的人生设计,因此他选择了精神性对抗——沉默。或许这正是他保持内心纯粹性的最好选择,他的“失语”意味着对人之物性追求的放弃,即便如此,他还是以他超乎常人的禀赋为父母创造了令人惊异的名利。从小说的具象层面体察,或许确实如此,如果从文本内质抽象层面去探究,或许“沉默”就是人之存在的真实孤独的写照,或许亦是对现代物质文明的一种质疑。阿隆索总是夜半出去与鸟兽争鸣、对话,昭示着他崇尚天道自然,人之本真,这本身就是对过度物化生活的夺路而出。甚至在阿尼卡家族历史发展及现在进行时中,能够明确感知父亲的鄙陋性孤独,能明确感知这个家族难以走出的怪圈,对于整个家族而言,何尝不是鄙陋的“百年孤独”?
小说以灵性和谐之美的生态叙事开篇,以布谷鸟之辽远的叫声开启了阿尼卡家族叙事。阿尼卡在“我”与哥哥阿隆索心中是清澈灵动的,即便“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即便有自以为成功者的父亲的时时鞭策与无限期望。阿隆索从书写家谱中从家族历史中获得了生命本质意义的孤独,历史从来不会遵从人美好的愿望发生与发展,无论是先祖阿德鲁怀抱正义、勇者无惧,阿俄吉胆大艺高、心怀悲悯也罢,还是爷爷阿拉络笑泯恩仇、激流勇退也好,他们不是死于非命就是不知所终。或许阿隆索从先辈的悲剧中对人心人性产生了的警惕,他以沉默对抗着阿尼卡时代进行时的光怪陆离。阿隆索的沉默颠覆了父亲的梦想,他从一个异类到被众人遗忘,“我”成为父亲心目中家族的未来。他烧毁了书包,选择了背离文明的道路,选择了晚上去亲近自然之声。他无师自通地编制着各种竹子器物,更是编制着独属的自己,他更是自通木匠石匠,熟悉鸟兽之语,他用竹子、木头、石头构建着属于自己的世界。“我”不愿接受父亲的安排像哥哥一样沉默干活,执着于对世界发声,走向了沉默的极端对立面。阿隆索不断的创造挤压了“我”的生命空间,“我”顿生离开阿尼卡之心。即便阿隆索能够不断地创造财富,竟然依旧没有女孩与他结亲,他已经被众人从内心罢黜,他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相对于哥哥的不断成功,“我”依旧是不断的挫败,十八岁终于去了新疆。分别之夜,“我”跟随着阿隆索抵达先祖历史里狮子洞,看到了哥哥创造的阿尼卡家族的和谐。洞的另一边,是阿隆索为爷爷阿拉络营造的墓地。这无疑是他所创造及所拥有的世界,在这里他是开心的,不论在这里还是在众人所置身的阿尼卡,他都是无所欲求的。
尽管“我”对父亲的人生安排一再回绝,但阿隆索的世界并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我”远赴新疆,忘却了哥哥的存在。多年后父亲在磨坊里发现了装哑的阿隆索与真哑巴萧声声的私情,警惕于阿隆索未来对父母的抛弃,他萌生了在县城开家具厂与石厂的计划。然而阿隆索却不再干活,甚至闭关三天,当着客人面将篾匠、木匠、石匠工具全部埋掉继续睡觉。暴怒的父亲,最终在阿隆索的沉默中败阵。阿隆索给父母留下了他的创造,与萧声声选择了消失,选择了远离这个被贪欲所吞噬的阿尼卡。或许在失语的世界里,他们的心灵才能永葆纯粹。沉默的阿隆索或许与贾宝玉在精神上是同质的纯澈,他不停歇的劳作,就是回报父母养育之恩,如同贾宝玉求取功名是还愿于父母。当父亲的雄伟计划让其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时,他选择了逃离,如同贾宝玉最终出家。他从父亲不断膨胀的物欲笼罩下出逃了,这种最终的结果,如同他神奇般成为技艺绝高篾匠、木匠、石匠一样。其实一切早已注定,他不再干活赖床不起,就如同1993年三月二十日早晨不起床一样。
生命真实而本质的意义就是孤独,阿尼卡家族百年来的折腾本质上也是百年孤独的累积。毋宁说从先祖到父亲的不断折腾,到“我”的最终逃离,是阿尼卡家族生生不息生命不安分不甘寂寞的躁动,不如说是阿尼卡家族乃至社会演进史的整体性孤独;毋宁说小说是阿尼卡家族乃至社会演进史的整体性孤独,不如说是人类对天道自然的不断背离与侵袭。于是,对于不断前进的时代及社会,生命依旧是无能为力的恒性孤独,依旧只能报以“沉默”,如同小说结尾母亲寄希望于“我”时,“我”惟有沉默。
站在人类现代文明反思的立场上,人们是否需要葆有一片生态自然空间,葆有一片宁静,是否考虑可以不被物欲所绑架?阿隆索逃离如同他的失语,他以最大的努力做了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即便他与哑女萧声声离开阿尼卡,也不会远离自然生态。他们的生命存在,就是从现代文明失衡状态的抽离,是对天道自然的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