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更接近冬天的本质。
冬天的本质源于我自幼至今对西北冬天的理解。
儿时,对冬天的记忆是雪、冰、凛然的寒冷和梦乡般轻软的温暖。
落雪并非都是雪花,有时是干燥的雪粒子,落在地上,细沙一样跟着风跑,空中的雪粒子,被风扭成绳,在虚茫中甩来甩去。雪花不同,你可以久久仰头,让雪片落在睫毛上、舌头上,把自己落成个雪人。童话气质,是对雪最初最恒定的记忆。哪怕是古人寒凉孤寂的边塞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透着一股子率真。深夜的落雪躲过了人的眼睛,最惊喜的是这样的天明时刻:开门见雪,满眼睛灿烂。雪不放过每一寸土地。雪铺在地上,像一张过于干净的大纸,要走,就不能显出凌乱,迈着细碎的八字步,两只脚均匀地走出一长串麦穗。还可以让麦穗打结,一直长到屋檐下。落雪是大自然精工之作,步伐的错误没有机会矫正,除非雪再次落到雪上。
文字里的雪,会蓦然想到《水浒》里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说“大雪下得正紧”,这“紧”字好,旁人也可以说“大雪下得正紧”,但施耐庵这个“紧”字,镶嵌在前前后后北风呼啸的情境里,就像秦腔里的梆子,当当当当把事情敲得急切。
背阴地方的雪久久不化,长长的坚硬的冰溜子光滑如镜,远远地给腿脚蓄力,滑行,鸟儿一样飞个片刻,对离不开地面的肉身的小小反叛,每次飞行都叫人满足。顽固不化的冰随处可见,屋墙伸出的烟筒下面,煤烟水滴上衣服是洗不净的,煤烟水不紧不慢滴滴答答烛油一般堆积出一个个昏黄矗立的冰怪,守着各自的家门。碎小整齐晶莹剔透的冰珠垂挂在晾晒的被单被面衣服下边,像水晶花边。黄河两岸冻结了,冰给河镶了两条长长的白边,河水在中间流淌得幽静深邃。拉货的马车驴车骡子车在冰上小心翼翼地行走,满处是拄着火钳坐在铁簸箕上滑冰的孩子。趴在冰上,从凿开的冰洞里捞出几条身体还透明的小鱼,把它们养在大口罐头瓶里,鱼儿终究活不了多久,和母亲要维生素喂它们也无济,传说里能跳过龙门变成飞龙的黄河鲤鱼大概就是这样的小鱼儿长成的,它们是怎样在冰水里熬过冬天的?
凛然的寒冷会冻住眼睫毛,让嘴巴说话不利索。跑进厕所,手指僵得解不开总是胡乱搅缠的布裤带,不用解了,不听话的尿像暖流,热乎乎地顺腿根淌下去,臃肿的裤腿冻成两条冰棍,鸭子一样垮着腿害臊地走回家,不会挨骂,但得长久待在被子里,等着棉裤在火炉边烤干。棉袄看上去总是很厚,用了多年的旧棉花变成了疙瘩,在脊背上顶出一个罗锅,有个冬天,人们总叫我尕驼背。人让时间压弯了脊背,才是驼背,像院里的花奶奶,我小,他们就叫我尕驼背,我觉得好玩,答应得很是痛快。每个孩子脸上都拖着鼻涕,鼻涕快过“河”时,呲溜一下再吸进去,袖筒被鼻涕擦得锃亮。
如果想知道身体里最温热柔软的部位和坚硬的冰冷接触一下会发生什么,可以像大院里胆子最大的女孩王菊花那样,用舌头舔一下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就那么小小的一碰触,马上就有最奇特最难解释的化学反应,冷一下子吸住了热,铁丝饿久了,一口叼住了王菊花的舌头。王菊花长伸着舌头在喉咙里嗷嗷叫,舌头没有皮,粘掉一小层那都是肉啊,我们吓得尖叫,她妈好像熟知她的把戏,不慌不忙拿凉水冲舌头冲铁丝,舌头和铁丝友善地分开了。课堂上老师问,假设在冬天最冷的一天,你想在冰上再铺一层冰,有两盆水供选择,一盆凉水,一盆开水,选哪盆?——凉水!回答异口同声,老师发出早早备好的幸灾乐祸的笑声,大声说:开水!充满敌意的两样事物会有这样亲密的结合,真是世间的怪事。冰的奇妙还呈现在清晨刚刚拉开窗帘的窗玻璃上,满玻璃的冰凌花,热带水草一样,且日日不同,渐渐消融的过程里,画面上甚至会出现人物和故事,叫人浮想联翩。
寒冬里异常的温暖来自火炉、热炕。寒与热黑白分明,但有了寒,更让人觉出热的甜蜜。火炉里神奇的火苗,一边显示火焰的旺盛,一边总有些虚张声势,因为我们可以抓到火苗,手心里捏着的那空无一物的一刹那的温烫就是火苗。火到最旺时会把火苗咽得一干二净,铁皮的炉膛都给烧得通红,可以看见炉里正燃烧的煤。还有什么比热炕上的睡眠更舒适更酣畅呢,即便屋外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热炕给你世界上最深厚的温暖,它可以带你到最香甜的梦乡,哪怕炕上只一层薄席。
这皆是我对童年生活过的工厂大院冬天的记忆,也确乎有着童话的意味。
我乡里的大舅家,则在我记忆里拓展了冬天,在遥远漫长的通向山巅的路上,冬天一览无遗地铺呈在田野里。单纯的山野之色极为素净清远,这是西北冬天惯常的景色。农田在雪下熟睡,山崖和沟壑残雪斑驳,遍山低矮的野杏树的枯杈让山毛茸茸的。大都是过年,亲戚们结伴而行,大人们沉迷于家长里短,心情在冬天的山野里总显得格外欢愉,空气沁人肺腑,雪不滑人,是积攒了许久的虚厚的雪,踩上去吱吱咯咯的。舅舅家的黄土院落和冬天的山野浑然一体,那几棵曾经出跳在记忆中的绽满粉嫩杏花和挂满金色大接杏的杏树光溜溜地各自站在一汪汪冰里——被反复用过再倒进树窝的浑浊的廊檐水冻成的冰。来人上炕,热炕上铺着捂脚的小褥子,从炕上的木格窗望出去,院落里人影出出进进,能认出的多是长辈,人老了,时间在他们身上慢下来了,越小的娃娃们长得越快,过一年,模样就认不出来了。村里的人家,总是沾亲带故,城里上来几个人,门口的亲戚便络绎不绝。羊圈里的羊也凑热闹,咩咩咩叫得很娇气,舅舅家一定又添了小羊,老羊的叫声我是熟悉的,舅舅从山上牵来过一头老母羊给年幼的弟弟喝羊奶,老羊叫起来带着哭腔。
乡里的冬天总是格外冷,但眼见得的很多情景都热气腾腾,灶房里端出的是热腾腾的花馍馍,一碗碗烫手的烩菜上桌,烧得焦熟的洋芋蛋在两个手里倒着,炉子上的铁皮壶吱呀呀唱着,滚成牡丹花的罐罐茶成天价续着。眼皮子打架了,在热炕上倒头就睡,睡熟了、睡渴了,梦里想的是含块儿冰,就大舅家杏树杈上晒化的雪又冻住的亮晶晶的冰糖一样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