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她1941年生人,自己说:八十四了。旁人提醒她:不好说八十四的,您是八十五岁。她摇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到。我想自己去,我想去找我老伴。
我怔一下,抬眼看她。
旁人问:您爱人先走了?她点头:今年三月五日。
她是老武汉,祖辈在武汉不知道生活了多少代,中学就读于三女中。她家里六姊妹,这断了她上大学的路——供不起。她便读了邮电中专,进入邮电系统,成为一位电报发报员。她伸出双手向我们模拟发电报的样子,也是一种码农。这职业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当年却十分风光,邮电系统福利好,工资高,她是那个时代最帅的女码农。
1964年,她被下派到湖北某地。当地是血吸虫区。她患上肝吸虫,回汉在人民医院住院诊治。年轻,乐观,不知愁。表哥经常去看望她,给她带西瓜、凤凰琴(又名大正琴)、象棋,让她吃好玩好不想家。
她没事儿就在病房里弹琴下棋。隔壁有位病友,病友的同事去看望病友,一次遇到她弹琴,再一次遇到她下棋,第三次他们便认识了。
1966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
她是喜欢小孩的,但没人给她带,生了两个女儿后就遗憾地停止。爱人是外地来汉的大学生,特殊时期,收入微薄,她是养家主力。
改革开放之后,爱人渐渐进入高校,体面,收入也超过了她,算一种苦尽甘来。
1995年,大外孙女儿出世。为了这个孩子,他们斥重资买了当时的高档家电:空调。全家人晚上挤在一间房,孩子睡床上,她与爱人睡地上。
她不叫苦,她说:我是沾了伢(小孩)的光。又过两年,小女儿的孩子也出生了,也是他们给带。
大女儿发展得很好,到了副处,却不幸天不假年,未到退休已经过世。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到现在,大外孙女儿29岁了,还不肯恋爱结婚,她也无法:现在都是这样。
小女儿事业上没什么可说之处,但嫁得好,家里住300平米的大房子。小女婿不太待见他们,每次他们过去暂住,小女婿就不回家。这,当然不好说是谁的错。
总之,她与爱人共同生活在老房子里。窗边绿荫参天,鸟声啁啾。国家前几年还给老房子装了电梯,她说:方便多了。
只是死亡再次降临,这一次落在老伴头上。老伴八十多了,这算不上不幸,只是自然规律。
老伴走后,她便与保姆住。她说:想去找老伴。
旁人说:婆婆,莫这么说,多活几年,多拿几年钱。她掩口笑,频频摇头:我拿钱有什么用,钱你们拿。我呀,活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这是普通人的、有悲有喜的人生。也有可圈可点,也有平平淡淡。也曾竭尽全力,也曾躺平等逝。
而这一生,能有一个人,相伴六十年,到最后还想去找他,绝对是一种幸福。